去年夏天報名訪談計畫(補償基金會委託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的計畫,可參見:http://www.taiwantrc.org/),訪談的對象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。訪談前培訓課程一共有兩個整天,參加的同學兩人一組,由講師帶訪一次之後,接下來由兩人自行進行。去年我訪談到的都是嘉南的案子,都是五O年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,三個人一共訪了六位阿公,有本省也有外省,立場與認同大多都是紅色的。那時剛畢業,可以親自面對這些受難者,聽他們的故事,對我而言收穫很多,實際跑過流程讓我對自己的論文減少一些心虛,增加一些反省。
今年夏天訪談計畫進行第二期。這次時間軸往後拉,對象是七八O年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,我已經在工作了,但還是繼續報名,希望遇見更多受難者,也希望可以遇見獨派的受難者。原本分配到四位阿公,後來又追加了一對姊妹與一位阿嬤,七位受訪者,有本省有外省,還有一對原住民兄弟,有男生也有女生,有受難者也有受難者家屬。上週六晚上訪了一位阿公,前天下午老師帶訪了一對姊妹,今天下午訪了一位阿嬤。目前只剩下一位身體不適的阿公,昨天我已經打了三通電話,還是聯絡不上。(別擔心,我沒有翹班,菜鳥助理有五天的事假可以請,所以週間的訪問是用事假的扣達去訪的。目前用掉了兩天。)
今年的獨派受訪者大多十分熱情(這篇日記打到一半,那對姊妹的姊姊就打電話來了,聊了大概有十分鐘),其實去年的統派受訪者也是如此(因為三個笨蛋一看就沒什麼威脅性)。沒有表露立場的受訪者也有(請注意,我是說沒有表露立場,不是說沒有立場。這也許是一次性訪談的缺點。)但是對於我們的來訪都沒有敵意。
於是今天下午的阿嬤就變成大魔王了囧rz
接下來要說的是這個阿嬤的事情。
我在先前與阿嬤聯絡的時候,打了好多次的電話才找到她,人是找到了,卻很難溝通,因為阿嬤口音超級重,然後又重聽,我放大音量、放慢速度的講,她還是聽不懂,結果竟然叫外傭當鸚鵡,直接照我的音唸給她聽(其實我懷疑她知不知道補償基金會是什麼囧)。那次阿嬤說她跌倒了,很嚴重,沒辦法接受訪談。和計畫助理討論過後,後來我寄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去給她,告訴她我們很希望可以聽她說她的故事。後來助理再與她聯絡,不知道為什麼,她又同意接受訪談,才敲定今天下午的訪談。前後大概已經過了一個月。
阿嬤住在信義區,中國觀光客最多的101附近的一個社區。家裡很大,西式的佈置,感覺經濟狀況很好,只有她與她先生以及那位當鸚鵡的外傭。因為判決書有點亂,我怕我訪會出差錯,所以推給同伴主訪XD(他也很會讀判決書。我很佩服看判決書就可以推測國民黨可能手法的人。雖然老師跟前天訪的姊妹說他的論文是寫白色恐怖的,我也是寫白色恐怖的,其實非常心虛,連判決書還有很多東西都霧煞煞的人可以算是做白色恐怖的嗎?)
當我們坐在餐桌邊,打開筆記本,打開訪談綱要,開始訪談,阿嬤的防護罩就升起來了,剛開始先是搞混補償基金會與真相和解促進會,搞混官方與民間,不斷質問(沒錯,就是質問,而且是不斷)機關是不是結束了(我猜她的意思是指基金會是不是倒店了),質疑機關訓練我們這些男生女生,質問現在問這個做什麼,質疑我們不懂中國的哪間學校問這個要做什麼,質問訪談問題根本是要刨根(這是她的用語),質疑我們的專業(其實我們知道,只是她說的是那人的字號,我們說的是那人的名字。)
我們的解釋阿嬤不是沒聽懂,就是被打斷。我跟我的同伴面對這種充滿敵意而連串的質問有些招架不住,哪時候可以問問題,不知道哪些問題可以問,哪些問題又是阿嬤的地雷,最後只能跳過生平,直接進入案情,但是阿嬤的說法完全與判決書相同,唯一增加的是她補充了她哥哥的事蹟(如果是真的話,那有可能跟第一位老師帶訪的阿公有些類似,因為忌妒作祟),以及她推測判案的原因。
對阿嬤提問是需要勇氣的。我們大多都是在阿嬤滔滔不絕的話語中,填空一樣找到一些題綱中的答案。將近一個小時的錄音檔,真正的訪談卻不到一個小時,中間還穿插大串打電話去王建煊那邊罵監察院為什麼不幫忙救災,認為風災是天災馬區長也沒辦法等等言論(不好意思,區長是我說的)。我們兩個很難插話,加上時常出現聽不懂的話,只是不斷的點頭:民進黨混蛋,點頭,二二八是因為人民作亂國家才要處理否則要怎麼統治呢,點頭,二二八他們有一個公園還有一大堆東西國民黨也是死了很多人阿,點頭。後來講的稍微比較順了,敵意好像稍微比較少了,也講的差不多了,我們兩個趕快遞出出席費以及需要簽名的單子,阿嬤倒水給我們喝,還叫外傭拿西瓜給我們吃,氣氛好像比較好一些了,開始從怎麼結婚的亂入,阿嬤說了從中國到香港的過程,趕快再亂入她怎麼來台灣、對台灣有什麼印象這些問題。最後照相的時候,我每照完一次就給她看一下,不滿意就再照一張,還說自己照起來很難看(去年訪的阿公家裡的阿嬤也說同樣的話)我跟阿嬤合照的時候,她換了眼鏡還搭我的肩膀,有點受寵若驚。
離開阿嬤家到捷運站的路上,我跟我的同伴猜測,阿嬤是不是為了看我們到底要搞什麼鬼,所以最後才接受訪談的?兩個人最後的感想是,如果剩下的那位阿公始終聯絡不到,難道我們就要在這種狀況下結束今年我們負責的訪談嗎?
總而言之,今天訪談最可怕的超級大魔王不是她的立場(立場是個人的自由意志,不會是問題),不是她的口音(好啦我承認這也是魔王,但不是最可怕的)
最可怕的的超級大魔王是她一開始的成串質問。當我們回答她,訪談是為了留作歷史的一個紀錄,希望以後的人有教訓,不要再發生一樣的事情。她繼續質問:記錄做什麼?放在歷史博物館嗎?記錄這些有什麼用?會有人看嗎?
畢業一年,工作快要一年。我好像很容易就會看見一件事的黑暗面--這個黑暗面不是單純抱怨不順遂,而是感覺沒有意義(劉小威你的話點醒我的,因為你的話我發現我好像有這個壞毛病。) 對於工作的意義時常感覺迷惘,連帶對於生活、人生的意義感覺困惑。理想與現實距離遙遠,魚與熊掌不可兼得。我不知道問題是不是在於我的喜歡與不喜歡切割的很明顯,學到了許多東西,但是也知道這樣的工作不能讓我感覺有我想要的意義、感覺有我的存在感。工作之後,很多東西斷斷續續的流失(譬如說血越來越少了,雖然還是會莫名奇妙暴走,但是我很怕我變成冷血人),可是我覺得有些東西是絕對不可以放棄的。這其實也是我報名第二期訪談的原因,因為我相信這樣的工作不止對我,也許對於這個社會,也可以幫到一些微小的忙吧,也能有一些微小的意義的吧。
雖然小天使相信有一些微小的意義,但是今天阿嬤的質問,小惡魔的黑色披風馬上就揮舞起來。始終懷疑即便是想要相信有一些微小的意義,也有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。老師說我們好像兼作社工,但是對於有些受訪者,我們是在刨一些即使刨出來,在這個社會裡也沒人會在意的根。那麼刨根的人,與被刨的人,不就都變成小丑了?阿嬤的質問我們兩個沒有回答,也沒辦法回答,我不知道當時我的同伴想些什麼,那瞬間我非常震撼。
原來我自己定位在做的有意義的事情,最終也有可能是無意義的。
先不論對我有沒有意義,對社會有沒有意義,地球毀滅的話,最終一切作為都是沒有意義的。我相信地球總有一天會毀滅。總有一天自以為是的人類有可能因此跟著毀滅。我想我應該會在那天來臨之前消失。既然不管怎樣都會消失,那我寫日記做什麼?工作做什麼?訪談做什麼?
雖然始終這樣想,然而還是只能這樣做,因為我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。所以我還是會繼續做,因為我想這樣應該是有意義的,最終我還是相信是有意義的,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是有意義的,雖然我不知道意義會是什麼。
因此以上是一篇充斥著無意義文字的日記。感謝大家耐心收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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